──結伴同行也很好,一個人也可以隨時出發。

2017年3月30日 星期四

史上最老澳洲打工度假 (2):染血的椅子

剛開始打工的時候,店裡同時有三個新人。
會有這麼多新人並不奇怪,因為之前的員工都被老闆罵跑了。

日本老闆就是綠巨人浩克的化身,任何小事都可以讓他怒吼。
哪天我再去墨爾本發現他餐廳沒開了,我想他應該是加入了復仇者聯盟。


早班是10:0015:0015:00在店裡吃午餐。
晚班是16:20~收店,下班時間大約落在23:00~24:30

三個新人之中,只有我上全天班。反正我就住在走路五分鐘可以到的地方,中間還可以休息一下,晚上回家也不用煩惱交通問題,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其實還不錯。

結果,第一個禮拜,我上完早班,幾乎每天都哭著回家,哭完再回去上工。



開店後,一個人站收銀台、另一個人在內場備菜。外場則是兩個人都要負責。
食物做好了就要有人送餐,桌子髒了就要趕快有人出去收拾。
當你正在收銀台幫客人點餐,主廚喊著食物好了,就要請下一位客人等一等,因為你要先去送餐。
當你正在備菜,剛好有一桌客人走了,這時你再忙也要把手邊的工作停下來,先拿抹布衝出去清桌子。

收銀台的動作是點單、收錢,所以背熟菜單是最基本的。

除此之外,還要做好兩件事:
將正確的餐具送出去。因為每一道餐點的內用/外帶都有不同的餐盤,你聽到點菜內容就要把所有正確的餐盤遞出去,這樣內場備菜的人,只要看碗盤就知道要裝什麼食物。
填寫二聯單。一張貼在收銀台旁邊,一張飛奔過去貼在主廚面前。

知道「二聯單」是什麼嗎?
是中間有「複印紙」的那種東西,我要用力寫下客人的點餐,字跡才會印到第二層紙上面。

不是電腦,不是打一打就有單子自動跑出來的那種東西。
一切都非常原始。

內場備菜的人也不輕鬆,因為你要記熟全部的料理要怎麼準備:

便當:在便當底層鋪生菜 沙拉擺盤、水果裝飾 加飯 等主廚上主菜(雞、豬、牛或海鮮)淋醬料 灑白芝麻
丼飯:添飯 → 等主廚上主菜(雞、豬、牛)→ 加蔥 → 灑白芝麻 → 淋醬料
烏龍麵:麵用熱水泡軟 加豆皮/山菜/蔥/海帶芽 等主廚上主菜(雞、牛、天婦羅)

每次做烏龍麵我都膽戰心驚,因為把麵燙熟的容器太殘破,
我三天兩頭就要被沸水燙一次。

其他還有壽司類的生魚片/手卷、咖哩飯、炸豆腐、大阪燒、章魚燒、烤牛舌、和風牛排、日式炒麵、可樂餅、煎餃等菜色,所有東西都要記熟加什麼醬料、加多少醬料、要不要加蔥、加柴魚片、灑白芝麻、海苔絲等等,全部都要記清楚。

一次做兩三樣很簡單,但尖峰時刻會在10分鐘內一次來10幾個便當、10幾碗飯、10幾碗麵,還加上幾個壽司和手卷以及幾種副菜,中間仍然要不停地接電話、擦桌子和洗碗。

第一天工作就是直接上戰場,沒有學習期。
在餐廳工作,本來就是邊錯邊學,從錯誤中學習才記得快。
店裡忙起來的時候就像在打仗,大家都是用失火了的狀態在跑來跑去,當內場桌面堆滿餐盤、趕著出餐的時候,你怎麼可能還敢攔下別人,慢條斯理地問對方:

「請問一下,這道菜,淋這個醬,對嗎?」
「請問一下,這碗飯,盛這樣,夠嗎?」
「請問一下,我將烏龍麵泡開了,然後呢?」

你在問這些問題的時候,老闆的平底鍋早就已經砸過來了。

不准問!快點做!
速度!速度!速度!!!!

我怕被浩克吼,所以許多事情根本沒學過也不敢多問,反正就是觀察前輩怎麼做,一切見機行事。
上班前兩天,我菜單沒背熟,所以我每一個步驟都做錯,我每做錯一件事就被吼,我每天都被吼到幾近失聰。

菜單看起來是英文,其實大部分都是日文的羅馬拼音。

豬排飯要淋豬排醬,我淋成顏色差不多的照燒醬。我說,對不起,我會把醬料擦乾淨再重淋,老闆卻在我面前咒罵了聲バカヤロー,把整碗飯直直摔進垃圾桶裡。

因為,醬汁已經滲入食材裡,整碗飯已經等於毀了,不能送出去給客人。

照燒雞肉丼我淋對了醬汁,就這樣送出去之後我又被吼。因為淋醬後還要加上蔥末再灑上白芝蔴。我被罵得臉都歪了,但還是不得不帶著笑容,立刻衝出去跟客人90度鞠躬道歉,說這碗出了一點小小問題,馬上幫您重新做一碗送過來。

雞肉丼上面的海苔絲,其實是從大片海苔上用剪刀剪出來的。
那天我不知哪根筋壞掉,加了好多七味粉(這是我的午餐)。

海鮮便當裡面有炸牡蠣和炸蝦,所以要另外擠上美乃滋,因為日本人吃炸物一定要加美乃滋。我好幾次都忘了加,老闆發現了又是一陣狂吼,質問我究竟有沒有認真學。

規定早上10點上班,我動作太慢,所以每天9點就來。
連續六天工作超過凌晨12點,回家還要背菜單,每分每秒都是超級緊繃的備戰狀態。

有天店裡生意超好,整個早上都忙死了。
因為太忙,我手忙腳亂,被好多客人抱怨、被老闆吼個不停、也被前輩嫌棄。

「東西還沒好?我明明就有打電話來訂啊怎麼這麼慢!」
「妳在幹嘛啊!?飯都要涼了,還不快送出去!」
「妳裝的飯不是太多就太少,可不可以一次到位?」
「小姐,我說過我要新鮮的紅薑,不要這種小包裝的。」

我不停地鞠躬回答:「好」、「對不起」、「我知道了」。
我無暇去看一大早切菜時被切到的手指現在是什麼模樣,在此之間它不但被沸水燙過,還經過切檸檬的洗禮。我太害怕被說「都已經練了幾天還會切到手是怎麼回事」,只能默默咬著牙繼續把堆成小山的鍋碗瓢盆給洗了。

午餐時間好不容易可以坐下來,突然發現椅子好像被湯灑到,竟然溼了一整片都沒人察覺,心想如果剛才有客人坐到就完蛋了。

我趕緊跳起來去拿抹布來擦椅子。

木質椅子看不出顏色才以為是湯,用抹布一擦,才發現原來上面都是血,不是湯

我伸手摸向褲子後面,就看見掌心沾上一片鮮紅色。
原來我一整個早上都血流如注也不自覺,因為我根本沒時間去廁所換衛生棉。

前輩有點同情地看了我一眼,我以為她要叫我趕快去廁所處理一下,沒想到她說:

Joelle,那個抹布是拿來擦砧板的,妳竟然拿去擦妳的血!立刻給我拿去丟掉!」

吃完飯我走回家,自我感覺極度不良好。
我非常厭世,我厭世到連染血的褲子都懶得遮掩,一路滴血滴回家。
我心裡想著,就這樣流血流到死掉最好,晚班也不用去上了,我要在後院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!

想是這樣想,回家後快速用蓮蓬頭沖了一下,將眼淚、汗水以及我的血全部放水流,馬上又手刀上工去了。

我沒仔細去想我該不該放棄,我沒時間去想現在的自己該往哪裡去。
我只想要做好這份工作,因為你花錢請我,所以我要盡力。

我要練到會,我要做到好。
老娘打死不退,血流乾也不退。

要上班的日子,從家門口到餐廳每天要走四次。
一大早看到藍天,傍晚看到夕陽,晚上就是月亮和路燈陪我走回家。

一個月後,我站在收銀台前面。
眼前是幾個華人用中文在討論要點什麼餐。

聽出他們的口音是台灣人,我乾脆用中文跟他們解釋。
因為菜單上的日式英文不好理解,例如炸雞寫著「Tori no Tatsuda Age」,我每天都要聽好幾次澳洲人把日文的「あげ」(日文的炸物)唸成英文的「age

「原來妳是台灣人啊?」
「我記得這家店從不請華人耶。」
這幾個台灣人固定禮拜六去附近的教會,常常來這裡吃午餐。
那天我幫同事上禮拜六早班,第一次見到他們。

「呃可能是因為我家離這裡很近吧,老闆覺得我隨call隨到很方便。」

點完餐之後沒客人,韓國同事Ashley疑惑地問我:

「妳中文好好喔!學很久了嗎?」

我整個人變成一個驚嘆號。
我一直都跟她說英文,難道她不知道我不是韓國人嗎?
(店裡大部分打工的都是韓國人)

……我是台灣人啊,台灣人說中文的。」

「!!!那妳平常為什麼只說英文和日文?」

「呃因為,我不會說韓文啊……
韓國同事們平常聚起來都只講韓文,我永遠被隔離在外。

仔細一想,我平常跟客人說英文、跟日本老闆說日文,因為有些韓國同事英文不好,為了工作上溝通方便,我還不得不學了一些韓文。回家之後往往已是深夜,我也累到說不出話來。

所以,中文在我生活中已經默默消失了好一陣子。

那時,我已經可以用英文跟客人對答如流。
我可以用日文跟老闆頂嘴,即使他會朝我丟平底鍋。
我可以同時間應付點餐+接電話+備菜。

而且,我覺得「這一切都很簡單」。
幾乎已經想不起來,一個月前的我有多慘。

工作還是一點都不輕鬆,可是我撐了過來。
在這裡,沒有人在意我從哪一所學校畢業,沒有人在意我以前做過什麼工作,沒有人在意我幾歲,甚至沒有人在意我來自哪一個國家。

他們只在意我有沒有把事情做對。
他們只在意我這次做錯了,下次會不會做對。

這不就是我飛出來的目的嗎?經歷過一些挫折,然後開始改變。

因此,這所有的沮喪才會來得如此剛剛好。
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,如果當時我逃避了,我不去打工了,我不被老闆吼了,我一輩子都不知道我可以做到這些事。

也許,老天爺就是知道我是個這麼被動、這麼不進取的人,所以硬是從我屁股後面狠狠踹了一腳,讓我不得不努力向前。

雖然很難堪、很低賤、很可憐。
但現在都成為我人生的養分,也讓我能夠再靠近自己一點。

相關文章 ➔ 史上最老澳洲打工度假 (1):切菜王的誕生

2 則留言: